一种深久的不安
我以一种深久的不安,看着时光一点一点冲淡百年的印记;我以一种忧伤的不安,看着灯红酒绿弥漫天地;我以一种激情的不安,看着昔日的繁华都市化为残垣。
《牡丹亭》有云:“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姹紫嫣红的往事,五光十色的从前,中国曾从风雨中走来的一个又一个五百年。多少的文化,多少的沉淀,如今的我们却不再在意,甚至都无缘一见。
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要毁在战火中,毁在愚昧中,销声匿迹于灯火繁华中。
我第一次知道明永乐的报恩寺塔是在张岱的文中:“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明初百废待兴,却能有如此宏伟的塔,最令人称道的是塔中所有的地砖都是青花瓷的,不是泥瓦方砖,不是大理石,甚至不是一块一块的木板,而是用一笔一笔画的青花瓷铺成的。五千年的泱泱大国,还有哪一个时代可以做出这样的创举?但不用太欣喜,因为它已毁了。毁在了太平天国的战火中,为一个推翻封建王朝再建立一个专制十倍的王朝的梦想而灰飞烟灭,与它一起倒下的是明朝文明的精魂。我不安,因为人们为了欲望可以做出一切;我不安,因为如今只能欣赏残留的瓷片,空想过往的鼎盛繁荣。
战争的毁坏固然使人敬畏,但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战乱,而是无知与愚昧。
还记得那谁都不愿提起的十年浩劫吗?还能听见多少名寺古庙在夜风中无声地痛哭吗?我们早已忘怀,那些摧残了的灵魂,慷慨赴死的尊严。我还记得林斤澜在他的小说中描述的牛鬼蛇神,竟然让人不敢也不忍心读下去。那时知识是没有力量的,无知才是最大的力量。趾高气昂的红卫兵毁了多少千年流传的珍宝。席慕蓉曾说:“没有山河的记忆等于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的山河等于没有山河。”那满目疮痍的山河和满是苦涩的记忆到底是有记忆还是有山河?我不安,因为愚昧可以战胜真理。
那样终究都是过去的迷失,而如今的我们也正失落在自己创造的繁盛中。
我曾在北京的小胡同中行走,希望能寻找到京城的悠然和陈旧,但我却迷失在了一阵又一阵繁杂的音乐中。街上的人群涌动着,没有人会停留在一条满是落叶的小径,抬头从两道高高的灰墙中看一线蓝天,回想从前发生的故事:齐白石是怎样的泼墨挥毫,茅盾是如何在这里度过他最后的岁月……人们不仅忘了这些曾光华夺目的建筑,也忘却了戏园子里的咿咿呀呀的唱腔,忘却了天桥下的相声,忘却了前人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在人群中彷徨,想蓦然回首,却没有人在灯火阑珊处。谁都没有注意,文化已和我们渐行渐远了,我们早已忘了它的模样和祖辈一手书写的辉煌……
我深久愤恨地不安。为什么我们有引以为傲的过去却偏叫尘埃遮没了它的光辉,为什么不可以替它点燃一盏明灯,将它温暖?这文明曾是点亮亘古的黑暗照亮世界的光,如今却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渐渐消亡。
我不忍。所以,我以一种深久的不安,要去寻找它,让人们看看,归来的它,更加有星辉的智慧、流水的空灵和磐石的沉着。还记得仓央嘉措的诗:“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我不仅遇见了它,更要带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