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品玉

蓝田品玉

头枕一方玉枕，就想到玉产自蓝田的玉山，一座玉山便托起一个美妙的梦境。玉做的枕头，光而不滑，凉而不渗，细而不腻，尤其在暑天炎日，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惬意无尽啊。神州大地上只有两座玉山，一座位于海峡彼岸的宝岛台湾，惜乎至今未曾涉足；一座在西安东郊的蓝田，与我的家乡分水岭近在咫尺，小时就在玉山走动。许是沾了玉山的仙气，或是受了滋水的灵气，年少时喜欢作文，后来在报刊上不断地发表，还结集出版了散文集《云横秦岭》，结交了许多文朋诗友，他们一上塬就吵着要我讲“玉种蓝田”的故事，接着要枕我的玉枕，声称他也枕座玉山做一个美梦，完了，又闹着要我领他们去寻访蓝田胜迹，登攀玉山顶峰。

是“玉种蓝田”这传奇故事太美丽太神奇了，“玉山”这两个字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分水岭下的清峪河畔，滋水岸边有一个不小的镇子叫玉山镇，镇街上的店铺、学校、机关、单位一律以“玉山”名之，就突发奇想，我想距离镇街最近这山便是玉山了。在玉山中学念书的时候，我的一位表兄其时正担任校长，他是60年代陕西师大历史系毕业的，博学多才，一日我见了他便问：“面前这座山是玉山吗？”他似笑非笑：“你说呢，你看像吗？”我从他的语气中猜测知道肯定不是，反问：“那咱们学校何以叫做玉山中学？”兄长老师被问得无言以对了。对未知的东西穷极物理是我的秉性。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是市级作家协会的成员，一个偶然的机缘，我陪文友去蓝田文化局，从民国《续蓝田县志》里查阅到关中大儒牛兆濂的《玉山考》，内中记载：“周割蓝田置玉山、白鹿二县”，“盖以山出美玉，故名玉山，固以名其县也。”又载：“玉之美者为蓝，县出美玉，故名蓝田。”由牛大才子之语推断，这片地面在周代应该是两个小县，一个名白鹿县，在陈忠实写的那个《白鹿原》的塬上，一个叫玉山县当在川道，这玉山镇也许就是早年玉山县的旧址呢。

从我的家乡分水岭到玉山镇不过十五里，再往南，涉过滋水，有一村落名叫玉山村，

村后土梁上即是蓝田猿人遗址公王岭。这里是灞河的主要源头，几千万年前，这水滋养过人类的祖先，玉山西南十余里，有六朝古刹水陆庵、悟真寺，东南群峰高耸，云在山头飘逸，秦岭绵延，山外有山，群山的怀抱中，有一歪嘴石岩，山下村落乃是“歪嘴岩村”也。传说远古之时，玉山之神晋升为天神，且荣擢玉皇大帝的宝座，这可是天上人间，权位登峰造极的宝座。玉山神要腾奔天宫就位之时，双脚踩踏着十万生灵，心急气盛，用力一猛，连山岩也蹬歪了，这山就成了歪嘴的山，这地方从此就叫做“歪嘴岩”村，一直治用至今。于是我想到《西游记》中所描写的玉皇大帝，那是多么地神气啊，想不到竟在人间蹬歪了山岩，留下一个“歪嘴岩”村呢。玉山镇往东北十余里有石鼓山，东汉英主刘秀反王莽，曾在此处击鼓问天，成就了光武中兴的伟业。西北十里有大金山、小金山，传说轩辕黄帝曾在这里大战蚩尤，两军对阵，摆下战场，这里是金戈铁马的沙场啊。玉山自古以来就是秦楚的咽喉要道，长安东南的重要门户，从玉山经蓝田出武关，便可通豫达楚，或取武关入长安西进据陇。玉山镇所在的地面，古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故而屡遭战乱兵祸，铁骑践踏，这里的许多村名都染着血光与火色：大寨、小寨、杨家寨、刘家寨、宋家寨……镇街上还有个村子名叫东营……应该说周天子设立的玉山县早于秦时的郡县制，而蓝田县的设立、“蓝田”这个县名的使用却早于秦始皇统一的郡县制，它是在秦献公6年（公元379年）设立，沿用至今已有2378年的春秋了，岁月悠悠，世事沧桑，两千多年啊。

历史上熟悉玉山的文人雅士实在不少，唐代诗人王维在蓝田辋川置别业，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在辋川的自然山水中寻找到了自己心灵的栖息地，抚琴作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我们后人留下了大量宝贵的诗篇。诗人中他应该最熟悉玉山，也许正是因为迷醉玉山，他才选择了辋川。柳宗元在见习期间担任过蓝田县丞，白居易在周至县任过县官，他们对玉山也都不陌生。韩愈被贬潮州时途经蓝田，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他眼中看到的山峰应该也是玉山。大诗人杜甫道经蓝田，第一眼望见的还是玉山，“蓝水远从天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这是他对玉山的整体印象。

蓝田玉确实是中国四大名玉之一，历朝累代均把它视为祥瑞的神物，至唐，明确规定官吏佩戴物等级中，玉带位列金银之上，玉步摇则为金银嵌玉而成，极为贵重，李商隐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钱起诗曰“琢眠胜水碧，一片新冰清”，这就把蓝田玉的玲珑剔透，光泽湿润描绘得出神入化了。每每在蓝田大大小小的玉器店里逗留，见到橱窗里雕刻的非常典雅的玉雕，无不匝舌称奇，我为那些玉匠的高超技艺和蓝田的美玉叹服！

秦始皇帝首创传国玉玺用料就是蓝田玉，而对蓝田玉的开发利用远不是秦代，而由大量出土文物推断，当始于新石器时代，那时候多为石器工具，有玉璧、玉戈、玉锥和简陋的饰品。殷商时代开发扩大了一步，有了玉刀、玉磺、玉圭等礼品，可以说，玉的用途已超出使用范围而进入精神层面，上了一个台阶。秦献公以周礼，玉之美者为蓝，因县出美玉，故名蓝田县，“蓝田”古县名由此而来 。至春秋战国时代蓝田玉的开发利用已经十分广泛，用于饰品、礼品、祭品、兵器和工具等。蓝田玉成了祥瑞之物，用于辟邪、供奉和王侯贵族的随葬品。《史记》记叙的廉颇、蔺相如与和氏璧的故事，人人皆知，秦国以十五座城换下赵国用蓝田玉制作的和氏璧，后以该壁为水苍玉，取其扶水得之意制成玉玺，成为中国历代的传国镇国之宝。

汉代对蓝田玉之开发利用再度扩大，玉进入宫廷，进入民间，像我们今天使用的电脑和手机，已经不再是时尚，而成为普通物件，汉乐府《羽林郎》中有“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的诗句，《陌上桑》中那个采桑的民间女子，头上饰品，笼上饰品，均有玉的身影。

唐的都城在长安，蓝田和玉山都是京都之近邻，对玉的开发利用达到鼎盛，县级官吏向朝廷进献贡品是玉，以至于掀起了餐玉之风，据说久服可增寿成仙。于是，长安城中官吏平民蜂拥而至，蓝田的玉山的热闹非凡，人们从采玉场捡拾碎玉，捣烂研末服之，唐诗人李贺有一首《老夫采玉歌》描写其景，另一位诗人韦应物也作诗哀叹之。世界上任何事

情一旦走向极端，必然是物极必反，玉山之玉在唐至唐之前的朝代，恐怕没有人探明它的储量，用今天的话讲就是非法开采，不科学的开采。玉山被倒空了，美玉被掘尽了，到唐开元17年4月，此地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大大小小所有的玉矿一瞬间坍塌，所有的玉苗被掩藏了，盛极一时的蓝田玉匿迹了八九百年！当年采玉时滚落到蓝溪中的玉块及残渣，仍被唐以后的人捡捞了一二百年……这就又使我想到了“玉种蓝田”的美丽传说中那位神仙的暗示之语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玉是美好的事物，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自然是无穷尽的，这本没有错。到了清初，蓝田玉又有了新的发现，民国《续蓝田县志》记载“县东有玉山，古称产玉之所，今矿苗已罕见，惟辋川内菜峪传出产各色玉石……俗称采玉。”据说玉川核桃沟方圆数十里，宛若彩带，镶嵌于崇山峻岭之间，现已探明玉矿储藏量可达100万立方米以上，可开采的也在30万立米以上。辋川的菜玉玉质坚硬，色彩斑斓、光泽湿润、纹理细密，有翡翠绿、羊脂白、青黛玄黄、赫红五色，其中所含的绿松石、辉绿石、水镁石、透闪石等均为石之上品，玉中所含的镁、铝、硅、镍、铬、石墨等化学之素，不仅使这里的蓝田玉晶莹透亮，色泽艳丽，且千姿百态，更使玉的声音极为清脆悦耳。经过打磨，玉体显示各种自然图案，有的崇山峻岭，有的行云流水，有的苍松翠柏，有的青竹老梅，有的鹤立鱼游，有的百鸟朝凤，有的猛虎啸谷，有的熊猫噬竹……凡此种种，多不胜举，又无不形神毕肖，让人叹服大自然神奇造化的伟力，叹服人类发现美又创造美的智慧。从质地和图案的色彩，有的泼墨重彩，有的莹白如脂，有的青绿如翠，有的菜黄如金，有的虚实相间、形态各异。天地藏大美而不言，著名作家李康美有篇散文标题是《美本无言》，玉是天地造化的神力，让石头变成精妙绝伦的美玉，是人把美发现和呈现出来，再经过精雕细刻，细节推敲望化工，玉的世界，玉界琼田里，让人倾倒，我算是真正经略到了蓝田美玉的独特风格与无穷神韵了。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蓝田玉开发出了数千种玉雕产品，一千多个系列，主要有玉

雕屏风，文物仿制，人物山水，花卉鸟兽，玉佩装饰，生活用品……仅玉雕屏风就有唐宫乐舞，喜鹊闹春，八仙过海，梅兰竹菊，飞天图……走进蓝田大大小小的玉器工艺制作作坊，大大小小的玉器店，简直就是一个玉的博物馆，陈列馆，展览馆，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玉枕在这些玉制品中，自然不是上等的玉材，然有一方玉枕，有一个心仪的图案，头底下就是一座真正的玉山了。

前几年我在分水岭上的学校工作，假日经常陪友人去蓝田，攀玉山游辋川，寻访王维的遗迹，欣赏蓝田的美玉，回来，买一块蓝田的玉枕。“玉山高并两峰寒，”玉山山峻径险，攀登起来并不轻松，走不远就汗湿衣服。一会儿身在云海，一会微雨迎面。瞬间雨过天晴，天边挂起彩虹，灿烂的阳光给层峦叠嶂的山峰镀上鲜艳的色彩，千姿百态，让人想起王维的“空山新雨后”的诗句。山石也步步设奇造境，有孤峰独秀，有双峰竟奇，有罗汉打坐，有玉女俏立，或如来佛五指巨掌，或武将奔阵。山上藤萝飞挂，飞瀑如练，林木阴郁，碧草丰润，山峦翠峰，白石壁立，其中石不乏奇形怪异者，群峰当中最高的山峰为玉山主峰，登上主峰极顶，便可一览纵山小了。民国时关中才子牛兆濂叹之，二山峦之东有峰最高，望之如积雪，乃玉山主峰也。站在玉山之顶，我喜泉石之美，乐林壑之幽，直痴得半狂半醉，疑心自己真的成了玉山的仙人呢。

玉之美者为蓝，玉即是蓝，蓝田就是玉山，玉山因玉矿之苗罕见，自然植被休养生息，其自然之美成为秦岭之上一颗硕大无比的翡翠之玉，而辋川玉石的开采，当遵循科学开采健康发展之途，让天地之间的大美永驻。玉它有瑕疵，蓝田玉也不例外，但她永远都是玉，人类当向着玉石鞠躬，以玉的品质去修为，人才能永远为人，因为玉川，是人类的祖先站起来的地方，先祖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的后人，玉，是先祖对后人的一种暗示。

壬辰春三月于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