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宋著名文学家黄庭坚,以诗与苏轼齐名,时称“苏,黄”。作为一代诗人,黄庭坚在中国诗史上产生了颇为深远的影响,也留下了显赫的声名,他的词名亦自不小。黄庭坚词历来备受争议,而其艳情词更是贬斥多与褒扬,批评者多指责其情词内容多淫艳,语言多俚俗生僻,而笔者认为黄庭坚情词并非全是格调低下之作,大多数作品内容丰富,风格多样,既继承了传统婉约词风和民间通俗词风,同时又有所发展,可谓在宋代词坛上独树一帜。本文就试着从思想内涵、艺术风格、创作成因三个方面对其情词作一个客观的分析和评价。
关键词:黄庭坚;情词;内涵;风格;创作成因
王国维曾这样定义词的性质:“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由是观之,词应该是一种蕴涵饱满的女性美的文学样式,多具精巧、细腻、窈窕、婉媚的审美特征。追溯词的本源,当词起源于民间,在坊间流传时如和风清扬、山花绽放,清新的俚俗美是其显著的特点。然而当盛唐以后填词的风气在一些诗人文士中间流行开来,词的风格也染上了华丽和纤巧的特色。及至宋代,在华糜的世风影响之下,更有诸如晏殊、欧阳修、黄庭坚、柳永等词人创作了一定数量的、以各个层级的歌妓及其生活为主要表现内容的妩媚香艳的词作品,这些情词作品不仅承袭了词的幽微、纤巧、柔婉的要眇特质,而且独具生动、憨朴、清新、真率的美学特征。黄庭坚词历来备受争议,陈师道《后山诗话》云:“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逮也。”[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则谓:“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甚远。”[2]晁补之则又说:“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着腔子唱好诗也”。[3]山谷之词,虽历代都有评说,但较诸宋代其他名家,未免有门前冷落鞍马稀之叹。然而黄庭坚的词颇值得我们注意,黄庭坚历来主张艺术上的开拓创新,倡导“自成一家始逼真”。在词的创作上,他同样是卓然自立,不肯随人后的,他的词作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艺术个性。对于其情词,更是贬斥多于褒扬,而山谷词中招致毁谤的几乎都是这些艳情词。本文试着从思想内涵、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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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格、创作成因三个方面对黄庭坚的情词做一个客观的分析与评价。
一、黄庭坚情词的思想内涵
《全宋词》收录黄庭坚词约一百九十首,其中情词约占六十首,数目不算少,但一些学者评其内容多淫艳,语言多俚词僻语,因此负面影响很大。然而笔者将其通读一番后,发现其思想内涵虽有瑕疵但也自有特色。其主要内容可分为几个层面:
(一)反映与妓女之间的交往,以及对女子不幸命运的同情
“宋人恋情词所抒写的绝大多数是士大夫与妓女之间的恋情,或直抒文人缠绵之情,或代言歌妓缱绻之意。”[4]黄庭坚情词也是如此,其中有一部分描写士大夫与官妓之间的爱情。在宋代,官妓的职能是为官员提供官宴酒场上的歌舞娱乐活动,在这种“娱宾遣兴”的场合中妓女和官员往往会产生一定的情感,可是这种情感经常是一面或数面之缘,可以说是短暂的、不固定的、没有结果的,因此留下的往往是遗憾和惆怅。如《转调丑奴儿》(得意许多时)就述说了身为官妓的无奈。当女子正暗自庆幸“金笼锁定,莺雏燕友,不被鸡欺”的时候主人却“红旆转逶迤”,留下的只有“而今目下,恓惶怎向,日永春迟”的悲戚。再如《阮郎归》(盈盈娇女似罗敷),词人倾诉了对官妓(陈湘)的倾慕之情,甚至流露出“同舟归五湖”的祈愿。但在《蓦山溪》(鸳鸯翡翠)中,词人又清醒的认识到长相厮守是多么的不现实,除了相见恨晚的感伤外,又夹杂着“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的悲哀,最后也只能无奈的说一句“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此外,黄庭坚情词中不乏酒席宴上的应歌、狭妓之作,如《定风波》(上客休辞酒浅深)、《定风波》(歌舞阑珊退晚妆)、《好事近》(一弄醒心弦)等等。但是,在多数有关妓女的词中词人还是以无限同情的笔触对其不幸命运表示了理解、惋惜,甚至是惺惺相惜。如《满庭芳・妓女》描写一个“初绾云鬟,才胜罗绮”的女子最终逃不过“烟花部、不免差排”的悲惨命运,“刘郎恨、桃花片片,随水染尘埃”,则表达了词人难以言喻的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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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之情;再如《撼庭竹》(呜咽南楼吹落梅)写词人曾经钟情一个女子,想“买个宅儿住着伊”,这女子却“刚不肯相随”,最后“永落鸡群被犬欺”,词人对其并没有嘲笑或嫌弃,反而是“空恁可怜伊,风月损花枝。”字里行间充满惋惜和惆怅,这在狎妓成风的北宋很是难得!此外,山谷情词中不仅有对妓女不幸命运的同情,还有对现实中良家女子不幸婚姻的同情,如《木兰花令》(可怜翡翠随鸡走),《鼓笛令》(宝犀未解心先透)等。
纵观北宋词史,如果说妓女在柳永的词中第一次有了人的尊严,那么黄山谷词就继承了柳永所开创的新风气,以相对平等的态度对待妓女,或者说生活在下层社会中的女子。虽然这种平等是那么的有限,但是非常可贵。
(二)描写别离之情及别后相思
自唐五代以来,抒写别离相思是词体的当行本色,黄庭坚情词中也有一部分词是抒发此类情感的,如《阮郎归》(烹茶留客驻金鞍)、《丑奴儿》(夜阑酒醒清无梦)、《点绛唇》(几日无书)、《南歌子》(怀绿低窗暗)等等。其中《望江东》(江水西头隔烟树)一首,因其感情细腻,含蓄优雅,俚而不俗,最为人称道,[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赞其“笔力奇横无比,中有一片深情,往复不至,故佳。”[5]而我却认为另一首《江城子・忆别》,清新自然,曲折婉转,更见深情。此词上片先从“画堂高会酒阑珊”的相识写起,然后述说别后“千里关山,常恨见伊难”的刻骨相思,再写相见时“依旧似、隔关山”的微妙错觉,下片则着重写再次别后的相思及对再次重逢的期盼。整首词缠绵真挚,一波三折,极尽相思之苦。
(三)以细腻的笔触描摹女子的体态、神情、心理、技艺等
黄庭坚还常常在其情词中对女子的容貌、行止、神态等做具体而细腻的描绘,如《忆帝京》“薄妆粉面闲情愫,抱着琵琶凝伫”,《鹧鸪天》“背人语处藏珠履,觑得羞时整玉梭”,《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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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体妖娆,鬟婀娜”等。最富有情韵的当属《西江月》,“转眄惊翻长袖,低徊细踏红靴”,回眸、甩袖、踏步,犹如一个个特写镜头,给人以无限的遐思,而最后“舞余犹颤满头花,娇学男儿拜谢”,传神之至,不费吹灰之力就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这个舞女娇柔和活波俏皮的独特姿态。这些词艳而不淫,清新生动,塑造出一个个富有个性,立体可感的人物形象,同时又避免了市井艳情词的低俗、暧昧,为宋词增添了新的艺术美感。
(四)直接以女子的口吻陈述爱恨情愁
用女子的口吻倾诉婚姻爱恋中的爱慕、哀怨、娇嗔、猜疑、愤恨等的词在黄庭坚情词中占得比重最大,也最有特色。从这些词中,我们可以窥探到女性复杂而微妙的心理世界。如《沁园春》(把我身心),喊出了女性渴望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追求爱情的心声,而《江城子》(新来曾被眼奚搐)则表达了有缘相见无缘相守的悲叹。再如《归田乐引》(暮雨濛阶砌)(对景还消瘦)二首,着重刻画了女子“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的矛盾心情,《少年心》(对景惹起愁闲)(心里人人)二首则细腻的描绘了女子与情郎闹矛盾之后的嗔怨。这些词大多采用方言俚语,内容通俗,对女性心理的描写自然、真实,尽显本色,对其后的曲词创作有一定的影响。
此外,在黄庭坚情词中还有几首是以暧昧的笔触描摹艳遇幽欢的,如《忆帝京》(银烛生花如红豆)、《千秋岁》(世间好事)等,带有明显的色情成分。这些词数目并不多但最受非议和指责,纪昀就曾言其“亵诨不可名状”。[6]但是,我们并不能因为这几首词就否定黄庭坚的全部情词,必须用客观的态度来研究和评价。
二、黄庭坚情词的艺术风格
通读黄庭坚情词,我们会发现其词的风格呈现多样化的特点,或婉曲,或率直,或粗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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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粗略的将其情词的风格分为三种:典雅含蓄,颇具《花间》遗风;雅俗共赏,趋近民间词风;完全以方言俚语入词,颇类曲风。
首先来分析其典雅词。黄庭坚的部分情词继承《花间》传统,以婉约的笔触抒写伤离怨别,格调颇高,如《南歌子》:
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玉人邀我少留行,无奈一番风雨、画船轻。柳叶随歌皱,梨花与泪倾。别时不似见时情,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
上片开头以槐绿、榴红点明送别时间,“玉人邀我少留行”,点出情景是离别之际,“无奈一番风雨、画船轻”既点明了词人行程匆匆,又流露出欲留不能留的矛盾心情。下片写在女子深情的歌声与涟涟的泪水中,词人的一叶轻舟渐行渐远,“别时不似见时情”,词人化用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句进一步抒发离别的伤痛,“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很容易让人想起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遥想别后孤寂,更显得眼前的离别不堪承受。这首词写的并不一定是词人的亲身经历,很有可能是俗世的离别,但是典雅工丽,情景交融,声韵和谐,很是符合婉约派的格调。再如《画堂春》(东风吹柳日初长),以含蓄之笔写女子若有似无的哀怨与闲愁,风格类似秦观。而其《丑奴儿》(夜来酒醒清无梦)就被疑为秦少游所作,又被认作宴几道词,可见其手法与其二人不相上下。李清照在《词论》中称黄鲁直知“词别是一家”,大概就是指这种典雅优美的作品而言。
但是与传统婉约词的深隐含蓄相比,山谷雅词更显直率通俗,而以俗为雅,雅俗共赏也是山谷情词的主要风格:即情感表达方式直放质朴,通常对主人公心理进行直接的刻画描写或由女子口吻直接表白;在语言上将俚浅之语与典雅之语杂糅在一起,明白如话,语浅情长,具有浓郁的民间风味。如《沁园春》(把我身心)“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以非常直白的语言道出了女子的心声,那种对爱情的执着与坚定很容易让人想起乐府名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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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再如《望江东》(江水西头)“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减字木兰花》(终宵忘寐)“与君别也,愿在郎心莫暂舍。记取盟言,闻早回程却再圆”,《采桑子》(城南城北)“分付谁家,把酒试问他”等等,无一不是去尽铅华,情真意切,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柳永词通俗的风格,但是比柳词更显轻快直白。而且山谷词大多为小令,小令“脱胎于最初的民间曲子词,因而在语言上与民间口语有着天然的联系,更适合采用口语入词”。[7]因此可以说,黄庭坚词摆脱了文人词的藻饰,在借鉴柳永通俗词体,吸收民间词风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雅俗相兼、明快质朴的新词风。
山谷情词中还有一部分是完全用方言俚语写成的,类似曲风。如《鼓笛令》“见来两个宁宁地。眼厮打、过如拳踢”,语言很低俗,但是却把男女之间那种火热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如《归田乐引》“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爱”“拼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主相逢又依旧”,《少年心》“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等等,均是这种效果。但是这类词中有许多方言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类似于杂剧戏曲中的插科打诨,如“是即好意也毒害,你还甜杀人了,怎生申报孩儿”,“副靖传语木大,鼓儿里、且打一和。更有些儿得处”,“烧沙糖、管好滋味”等。从词体本身的角度讲,这些词无论内容和格调都很低下,没有审美价值,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却对戏曲的发展产生一定的影响。正如[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所云:“黄山谷词用意至深,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8]
总而言之,在风格上,黄庭坚情词既不属于婉约派也不属于豪放派,而是自创一格。这恰恰体现了宋词风格的多元性,从其词作中我们可以更好地去探索宋词的发展流变及宋代词坛的复杂性。
三、黄庭坚情词的创作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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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的情词创作,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自身的遭际及词体本身的流变有着密切的关系,从中我们也可以窥探到宋代词坛错综复杂的状况或当时士人的生存状态。
黄庭坚生于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卒于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属于北宋中后期,相对于南宋词人来说,这个时期的士人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没有深痛的家国之恨,亡国之忧,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当时的都城汴京“诸幕次中,家妓竞奏心声,与山棚露台上下,乐声鼎沸,……另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飏,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9]“词为艳科”,宋词本就来源于花前月下的“浅斟低唱”,这种骄奢华糜的社会环境正好为词的衍生、发展、繁荣提供了良好的温床。当时的文人流连秦楼楚馆、即席作情词甚至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即使是苏东坡也不乏酒席宴上的应歌之作,更不用说柳永这样的专业词人。正是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黄庭坚也不可避免的创作了大量的情词。
但是社会环境仅仅是外在因素,真正决定其情词创作内容和风格的是其自身的遭际。宋朝重文轻武,提倡科举,大批下层知识分子步入仕途,但是很少有士大夫能够真正的实现个人抱负,或贬谪异地,或流放他乡,而这些仕途失意者们往往借放纵声色来发泄牢骚和愤懑,并且有意无意地渗透到艳情词中。黄庭坚一生遭遇两次贬谪,生活环境和心境都发生较大的变化。以其谪居黔州为界,其情词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在内容和风格上也有较大的差异。但是,其情词大部分写于前期,即青少年时期。这个时期,黄庭坚早承盛名,生活条件相对优裕,因此其前期情词大多是歌楼应和之作,很多作品格调低俗,如“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很有柳永俗词的味道,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受到时人严厉批评,正如其在《小山词序》中云:“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余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10]而在其仕途遭贬之后,情词创作剧减,更多的是抒发心中幽愤,表达不愿同流合污以及寄赠摹物之作,大有苏轼“以诗为词”的特色。在其后期的情词创作中,已经很难见到前期词的“使酒玩世”,而多了历尽沧桑的深沉和忧郁。如其作于崇宁三年的《蓦山溪》(稠花乱叶),在对妓女陈湘倾诉相思的同时,流露出浓郁的身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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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发展到宋代,逐渐失去了民间词的风味,取而代之的是刻意雅化的文人词。北宋初期,词坛上占主流地位的大体上是继承“花间”、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词风,如晏殊、欧阳修等,直到柳永大量的创制慢词长调,词才向着俗化的方向发展。据上文对黄庭坚情词内容和风格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发展衍化很明显的表现在黄庭坚的情词创作中。不仅如此,黄庭坚在词体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仅继承并大量创作民间风格的词,还对其后俗文学(金元曲,甚至明清小说)的发展起了一定的先导作用。
总而论之,黄庭坚情词的成就不算高超,也没有引领新的潮流,但是从宋词本体来说,其情词挣脱了传统词风和当时流行词风的束缚,促进了词的发展,也为词和曲的过渡搭建了桥梁,还是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的。
参考文献
[1]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309 .
[2]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
[3]《侯鲭录》卷入,亦见《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三.
[4] 诸葛忆兵,《宋词入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19 .
[5]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
[6][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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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黄宝华,《黄庭坚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395 .
[8]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
[9][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上海: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25年,115―121.
[10]蒋方,《黄庭坚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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