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公子为人仁而下士2，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3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②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4。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5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6，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7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8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9。”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10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11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12，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13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14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15，今公子故16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17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③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1 节选自《史记·魏公子列传》。
2 [仁而下士]仁厚而待士谦虚。下士，自居于士人之下。 3 [食客]古代寄食于豪贵之家并为之服务的门客。
4 [大梁夷门监者]大梁，故址在今河南开封市。夷门，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名。监者，看守城门的人。 5 [厚遗（wèi）]赠送一份厚礼。遗，赠送。
6 [虚左]空出左方的座位。古代乘车以左位为尊位。 7 [敝]破旧。
8 [执辔]握着驾车的马缰绳，即驾车。
9 [愿枉车骑过之]枉，委屈。过，拜访，探望。
10 [俾倪]同“睥睨”，眼睛斜着看，含有高傲之意。 11 [从骑]指随从人员。
12 [遍赞宾客]在所有宾客面前介绍、引见（侯生）。赞，介绍，引见。 13 [为]难为，使人为难。一作“羞”。 14 [抱关者]看门人，守门人。关，门闩。 15 [过]访问。 16 [故]特意地。 17 [故]故意，有意。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18，公子怪之。
④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19，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20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21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22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23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24。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25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⑤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26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27，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28？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29，曰：“嬴闻晋鄙之兵符30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31，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32，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18 [复谢]答谢，回拜。
19 [破赵长平军]指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在长平围攻赵军，射杀赵将赵括，赵兵四十万人投降，尽被坑杀。长平，古地名。故址在今山西省高平县西北。 20 [壁]扎营驻守。
21 [持两端]采取动摇不定的两面策略。
22 [冠盖相属（zhǔ）]形容请救的使臣连续不断地到来。冠盖，古代官员的冠服和他们车乘的篷盖。属，连续。
23 [自附]自愿依托。
24 [万端]各个方面，各种办法。 25 [约]凑集，备办。 26 [曾（zēng）]竟然。 27 [馁虎]饥饿的老虎。
28 [尚安事客]还要宾客干什么用？尚，还。安，何。事，用。
29 [屏人间语]屏人，让旁人离开。屏，使退避。间语，秘密地谈话。间，私。
30 [兵符]又称虎符。古代调发军队的凭证。用铜铸成虎形，背有铭文，剖为两半，右半留在国君手中，左半授予统军将帅，调兵时由使臣持右半虎符前往传达命令，左右验合后生效。 31 [如姬最幸]如姬最得宠爱。如姬，魏安釐王的侍妾。
32 [资之三年]为父报仇这件事已经在心中积蓄了三年了。资，蓄积。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33。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34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⑥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35，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36屠者，而公子亲数存37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38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39，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⑦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40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41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42，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43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44。”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45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
46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
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⑧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
33 [顾未有路耳]只是没有机会罢了。顾，只是，但是。
34 [五霸之伐]如同春秋五霸的功绩。五霸，春秋时的五个诸侯盟主，说法不一，通常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伐，功劳，功绩。 35 [嚄（huò）唶（zè）宿将]勇猛强悍、叱咤风云的老将。嚄，大笑。唶，大呼。 36 [市井鼓刀]市井，市场。鼓刀，屠宰牲畜时击刀作声，称为“鼓刀”。 37 [存]问候。
38 [效命之秋]贡献生命的时候。秋，时机。
39 [北乡自刭]面向北方刎颈自杀。邺在魏国的北境，所以侯生说面向北方。乡，同“向”。 40 [举手]一说当为“举首”之误。意为昂首视公子。可备一说。 41 [单车]指只有所乘车辆而无随护的兵车。
42 [椎]同“锤”。铁锤是古代一种形状如瓜，带柄的击杀武器。 43 [勒]约束，整顿。
44 [归养]回家奉养父母。 45 [解]解除包围。 46 [负韊（lán）矢]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韊，盛箭的囊袋。
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47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48。公子侧行49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50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51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47 [德]感激。
48 [引公子就西阶]古代迎宾升堂的礼节规定，主人从东阶上，宾客从西阶上，以示尊敬。宾客若自谦降低身份，则与主人同从东阶升堂。就，趋向，往……去。 49 [侧行]侧着身子走。表示谦让。 50 [口不忍]不好开口。 51 [鄗（Hào)]古地名，战国时属赵，故址在今河北高邑县境。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