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川端康成对日本传统审美意识的传承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张虹 付红妹 时间:2010-09-05
摘要:在对《伊豆的舞女》的文本细读中,结合对日本传统审美意识的追溯,辨析川端康成审美意识的源头,论述川端对日本传统审美意识物哀之美、之美、女性之美、幽玄之美的传承。
关键词:审美意识;物哀;幽玄;女性美;自然美
1968年,川端康成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有这样的话:“川端康成显然也受到近代欧洲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但同时川端先生又明确地显示出这样的倾向: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和继承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川端先生通过他的作品,以恬静的笔调呼吁:为了新日本,应当捍卫某些古老日本的美与民族的个性”。给川端的奖状题词是:“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这些评价,可谓精辟至极。川端的作品吸收的是西方的表现技巧,而其精神则是东方的,是日本的,他作品独特的风格及其美感都散发着浓厚的日本传统审美意识的气息。
从小说创作理论上讲,小说是一种充满创造性的个体精神活动,在这个活动中,当然离不开作家的个人经验,然而作家的个人经验中不可避免地要融入民族心理、文化传统等社会学的因素。按照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个人意识包含了连远祖在内的过去所有时代积淀的经验和影响。在荣格看来,每一个艺术家作为探索人类灵魂的人,只有当他成为一个“集体”的人,才能真正地窥见人类最深刻的内在律动。在这个意义上讲,一切伟大的艺术并不是个人意识的产物,而是集体意识的生成。可以肯定地说,艺术的民族风格
离不开本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而民族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是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方式沉淀下来,影响和制约着艺术家审美意识的形成。川端就是这样一位诞生于日本这块独特的土壤,属于日本这个独特的民族,吸纳了古老日本之精气的作家,是一位具有“日本心”(川端语)的作家。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审美观念、审美情趣的集中反映。川端康成从古老日本所承继的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正是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集中而完美的表现。当我们试图去解析川端的审美意识与日本传统美的关系时,其作品便成为最好的门径。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的成名作,发表于1926年。当时日本的“新感觉派”盲目模仿西方文学的技法,忽视日本的文学传统,而川端在《伊豆的舞女》中,则是以日本传统美学思想为依托,重视日本的传统艺术精神,并以其作为作品的根脉,在其统照之下借鉴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在东西方艺术的交汇点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成功地体现了日本传统之美。此后的《雪国》沿袭了这一特色,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战后的《古都》也是借助生活片断的景象,去追求一种日本美;后期的《山音》、《千只鹤》等作品虽更加颓废虚无,但都没有完全背离《伊豆的舞女》所奠定的日本传统美的基调。《伊豆的舞女》可以说是川端康成为表现日本传统美所迈出的奠基式的一步,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可以走进川端康成的审美世界。
一、物哀之美
物哀,是日本人审美意识的主体和底流,其源头要追溯到《源氏物语》。《源氏物语》写出了一种女性气质,即在含蓄、感伤、淡雅、纯朴和细腻的格调中,突出了人物内心的悲哀情绪。江户中期,致力于《源氏物语》研究的国语学大家本居宣长率先从中归纳出沉积于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物哀”这一审美范畴。“物哀美”的含义比较复杂,大致可以将其理解为:是客观对象(自然物、人)与主观情感一致而产生的一种美的情趣,是对客体抱有一种朴素而深厚感情的态度作为基础的;并且,在此基础上所表露出的内在情绪是非常
静寂的,它交杂着哀伤、怜悯、同情、共鸣、爱怜等感动的成分。川端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正如他自己所说:“《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底里的。”他经常强调:“平安朝的‘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他的小说大多表现了悲哀与同情,用质朴、真挚的笔墨令人感动地表露了对小人物(多是下层女性)的赞赏、怜爱、哀伤的情感。川端所描写的人物的悲哀,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深沉而纤细,交织着主人公对自己处境的悲怨,融入了作家的同情、爱怜,因而呈现出一种朦胧而感伤的审美状态。这种状态源自作家内心对作品人物,特别是下层女性的怜爱,是最纯洁情感真实而自然的流露,在《雪国》、《舞姬》、《千只鹤》等小说中,都可以看到成熟精彩的表现。而川端在写作《伊豆的舞女》时,已开始了这种美学追求。
《伊豆的舞女》全篇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伤感。小说所写的是一个20岁的高中学生——“我”和一个14岁的卖艺舞女——薰子在伊豆的汤岛邂逅相遇的故事,表现了那种因追求似爱非爱的情感而产生的淡淡的凄凉感。作者在描述他们交往时,没有用欢快明朗的笔墨,而是压抑平缓地写了这对少男少女之间若即若离、似有非有的关系,使整个过程笼罩着柔美而伤感的色调。在结尾的“码头送别”中,既没有涕泪横流的惨痛,也没有力竭声嘶的呼喊,这时的“悲”是温柔的“悲”,是含蓄的“悲”,是余韵袅袅的“悲”,是美仑美奂的“悲”。川端把两人的别离之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营造出悲哀美的抒情世界,并让两人彼此之间的同情萦绕其间。这种悲哀与同情所酿出的美感,其底流就是日本传统的“物哀”之美的精神。
二、自然之美
日本远古人受到岛国自然环境的恩惠和培育,对自然怀有深切的爱与亲和,对自然美的感觉敏锐而纤细,并含有丰富的艺术性。对自然的描写在日本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日本古代文学对自然的描述,一般都带有浓厚的人情味,使自然人情化。用自然来表
现人的情感。如:“竹子枝头群雀语,满园秋色映斜阳”,在这里,“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语)。日本人在观察自然的时候,是直接楔人自然的生命之中,将自然看成生命的整体,人也包括在其中。他们认为自然意味着生命的根源,美的感情的根源。这种自然观和美学思想,成为日本人把握自然美和创造艺术美的底流。《万叶集》、《源氏物语》、《枕草子》以及松尾芭蕉的俳句等等,都可以看到这种审美思想的表现。川端康成自觉而忠实地继承了这一审美传统。
读川端的作品,我们发现,他甚少注意社会生活中的美,他崇尚的是自然事物的美。并且,他特别重视自然美和人主观情感的交融,把自己的心灵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是在用自己的心聆听着、凝视着大自然的美。在作品中,他常常以四季自然美为背景,将人物、情绪、生活感情等融入自然环境之中,同自然事物之美交融在一起,以一种自然的灵气创造出一种特殊的气氛,将人物的思想感情凸现出来,形成情景交融的优美的意境,使“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将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加强了艺术的审美因素。如:《古都》的“春花”“秋色”“深秋的姐妹”“冬天的花”,《舞姬》的“冬的湖”,《山音》的“冬樱”“春钟”“秋鱼”等等。
在《伊豆的舞女》中,川端把这个美好的故事展现在如画的背景上:重叠的山峦、茂密的森林、深邃的幽谷、浓郁的秋色、纯净的碧空……而所有这些清新、美丽的景色又是同美好的人情交织在一起。川端还特别选择了“雨”这一大自然中最有传情因素的景物来渲染气氛,烘托人物情感。“雨”在小说中多次出现,“雨”,这一东方文学的传统意象,被赋予了丰富的含义:“我”与舞女纯洁的情感正如雨滴般晶莹剔透;“我”对舞女的思念爱慕的朦胧正象雨雾的清寂缥缈;“我”对舞女的依依不舍又如细雨的连绵不绝……雨、人、情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状态。川端描写自然不单纯是用笔来描写,而是用“心”去描写,用“情”去描写,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去理解自然和领会自然,把写自然美同写人物美、人情美融合在一起,人与自然和谐地交织为一体。
虽然川端的小说风格以后发生了某些方面的变化,但《伊豆的舞女》所表现出的对自然之美的热爱、把自然与人的心灵合一的美学追求,却贯穿其整个创作生涯。
三、女性之美
阅读川端的小说,掩卷而思,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都是一个个鲜活而美丽的、具有日本风韵的女性形象,可以说,是女性形象撑起了川端康成的文学殿堂。这种对女性美的心仪,我们可以在日本传统文学的审美情趣中找到渊源。
日本传统的神道、佛教对爱与性的态度是欣赏宽容的,这不仅影响了日本人的伦理观、审美观以及日常生活,也左右着日本文学的审美意识,逐渐形成了日本文学好色的审美情趣。这里的“好色”不完全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色情,它注重的是恋爱的情趣,与物哀、风雅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些风雅的情色文字中,美丽的女性必然成为必不可少的描写对象。对于自少年时代就流连于古典文学之中的川端来说,这一审美传统就很地贯穿到他血脉中。他在1969年的夏威夷公开演讲中说:“少年时代的我,阅读《竹取物语》,领会到这是一部崇拜圣洁处女、赞美永恒女性的小说,它使我憧憬、使我心旷神怡。也许是这份童心起作用吧,至今我还常把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所写的‘辉夜姬不染世人的尘垢,发誓保持高洁’,‘辉夜姬升天,凡人是无法求得的’这番话,引用在我的文章里,不仅仅是修辞。”
在川端看来,年轻的女性,尤其是处女和少女,是纯真、圣洁的化身,是美的化身,少女有着“纯真的声音”、“纯真的形体”、“纯真的精神”。薰子即如此:她有着“雪白的”“小桐树”似的身子,“花”一样的笑容,发出的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她真挚而羞涩地喜欢着“我”,虽混迹风月场中,却无半点轻浮放浪。作者用清新的文字描画出一个天真烂漫、娇美质朴的少女。川端对女性心理也有极强的穿透力,正象
授奖辞里说的:“川端先生作为擅长细致地观察女性心理的作家而备受赞赏。”他全身心地爱着女性,体会着女性,因而对女性有极准确的把握。一段薰子与学生同登天城山的描写精雕细刻地展现了薰子对学生的那种微妙的感情:她喜欢他,才会紧紧跟着跑;她出于少女的羞涩,不敢表露真情,才始终与学生保持一两米的距离,这距离使其能与学生交谈而又不至于显得太亲密;她爱慕、敬重学生才会跪下来替他掸尘……我们不能不说,川端是一位怀着真挚的怜爱,自如地出入女性身心的作家。
通观川端的小说,他笔下的女性总体来说是纯洁美好的。在他心里,女性是美的化身,是他致力讴歌的对象。即使在《睡美人》中,他也在保护着那些处女的圣洁,展示着她们的纯真可爱。从薰子开始,川端的文学家园里,诞生了一组美丽的、具有传统日本气质的女性形象:驹子(《雪国》)、稻村雪子、文子(《千只鹤》)、波子(《舞姬》)、千重子、苗子(《古都》)、菊子(《山音》)……
四、幽玄之美
“物哀”这一日本美的主体和先驱,在其过程中,自然地形成“哀”中所蕴含的静寂美的特殊性格。这一性格便成为另一日本传统美的主流——幽玄的源头。幽玄“主要是表达以悲哀和静寂为底流的枯淡和朴素的美,一种寂廖和孤绝的美。”“这种幽玄的美,包含着神秘、余情、幽绝三个要素,其中心是余情,即重视气韵,这是一种纯粹精神主义的审美意识。”这种审美意识,渗透到了日本人生活、、精神的各个层面,如:茶道、和歌、建筑、绘画等等。
幽玄与佛学、禅宗有着很深的渊源,它含有“无”和“幻”的色彩。而“虚无”、“虚幻”、“幻火”在川端的作品中随处可见:《雪国》岛村对驹子“虚无得像一朵艳丽而濡湿的花”一样的爱;叶子虚幻的美与死亡;《名人》秀哉名人的死亡之美;《小音》人生的悲
凉感;《睡美人》极端的虚无和颓废……回望川端的创作历程,这种色彩在《伊豆的舞女》中已见端倪。小说主人公“我”所经历的爱,是“虚无”和“虚幻”的爱。“我”与舞女的情感是嗳昧模糊的,这使故事本身已行“幻”的印痕,而故事的结局,史是充满人生的虚无感。失落之后的愉快,即产生于“无”。而这“无”是东方式的“无心”,是个体摆脱了一切束缚,对无限可能性的体验。就象川端康成自己所说的:“此并非西方式的虚无,倒不如说它是虚无的相反,是万有自由在经过的空,是无边无境、无尽藏的心灵宇宙。”
幽玄美虽带有神秘色彩,但它给日本的文学艺术带来了别具特色的风雅之美、情调之美,使日本的文学艺术呈现出清淡、平和、含蓄、纯真的美学风貌。川端康成继承了幽玄的余情美的传统。在小说创作中着力挖掘作品内在的气韵,营造出淡雅的色调,朦胧的意境,带来了塑造人物时的纤柔,表现手法上的空灵和含蓄,使他的小说有一种恬淡、温柔、纯净、朦胧的诗情,让人领略到幽玄的美感。这一点在《伊豆的舞女》中得到了充分地体现。作者对“我”、薰子以及二人在朦胧的爱恋中所表露出的心理状态,刻画得细致入微、真切准确,又朦胧灵动,带有浓郁的抒情性,在细腻、柔美的诗意书写中完成了对“我”和熏子的塑造。这种细腻的含蓄的表现和小说朦胧柔美纤细的风格是和谐统一的。此外,小说的语言虽韵味浓郁,但又清雅平淡,写景状物也是白描手法,全篇看不到华丽的词藻。语言的这种自然之关、素朴之关和幽玄所含的古朴、淡雅的气质是契合的。幽玄之关,也成了川端作品的标签,涵盖了他终牛的创作。
《伊豆的舞女》就像日本作家钤木彦次郎所言:“是山间流出的清泉水,这是在清冽和新鲜中奔流向前的泉水,它也极大限度地包容了伴随着泉水流淌的浮想联翩的感觉。”通过分析,我们看到浸润那些美丽感觉的就是川端孜孜以求的日本文学传统的审美精华。纵观川端一生的创作,几乎都在延续着《伊豆的舞女》所开创的表现日本传统美这支血脉。可以肯定地说,川端康成是纯日本风格的作家,那富有日本传统之美的审美意识在主导着他的作品,这使他的作品既是世界的,又是东方的、日本的。他植根于日本本民族的土壤,
吸收西方文学所长,把西方文学的技巧和日本的审美精神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自己的文学宫苑里,培育出了朵朵暗香袭人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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