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知学 2010・1 l65 中国当代I B体诗词论稿 序 ……~…………………………~王兆鹏 现当代的IB体诗词,长期以来,被排斥在主流文学之外,被悬置在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之外。研究古代文学 的学者,认为旧体诗词是今人的创作,不属于“古代”的文学,因而不关注它。而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 又认为它是“旧”体文学,不属于“新文学”的范畴,因而漠视它的存在。于是,似古似今、非古非今的l31体诗词, 一直以来少有人问津。 除了受狭隘文学观念的制约之外,窄狭的知识结构也限制了学者们对旧体诗词研究的热情。知古者,多 不识今;识今者,多不识古。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专业分工,造成了学者们知识结构的天然缺 陷。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对现当代文学的历史进程不是很熟悉,对现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语境不很了解,想 要在短时间内取得研究旧体诗词的成绩不太容易;而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者,对旧体诗词的形式规范和艺术 特征又并不当行,也就难以对它品头论足了。 对此,我本人就颇有体会。今年是现代著名女词人沈祖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沈先生生前就在我现在任 教的武汉大学文学院执教。作为沈先生的晚辈,我很想写篇纪念文章对她表示敬意和怀念,于是在春节前后 找来她的全集认真研读了一遍,她精彩的词作,时常让我感动和惊叹。可当我要写一篇文章来评论她的词作、 对她进行文学史定位的时候,却感到困难和踌躇。因为,要研究一个作家,必须熟悉一群作家、熟悉一代作家, 只有将这个作家放在他同时代的作家群中进行纵横比较,才能比较准确地定位他在文学史上的独创性贡献, 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可能有一定的历史感。而我对沈先生同时代的词人群不熟悉,由于时间的限制,我一时 难以全面阅读与沈先生同时的诗人、词人的旧体诗词作品,无法将沈先生跟同时的词人群进行对比,因而也就 无法将她放在现代旧体诗词的历史进程中去考量她的价值和地位,难以判断沈先生词作中所体现出的特点哪 些是她个人的独创、哪些是当时词人诗客共同的艺术追求。最后只好改换题目,评论她的《宋词赏析》,因为我 对20世纪的词学史有一定的了解,可以瞻前顾后地将《宋词赏析》放在2O世纪词学研究的历史进程中来考量 它的贡献和影响。所以说,知识积累的局限,往往会影响到研究主体对研究方向和研究课题的选择。 本书作者李遇春教授是识今通古的年青才俊。他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出身的博士,本行是做中国现当 代小说的评论和研究。因为参与他的老师於可训教授的一个国家社科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编年史》,Jip,便做 起了现当代旧体诗词的编年,从此就喜欢上了旧体诗词,并倾注心力来研究。 为了研究旧体诗词,他学会了创作旧体诗词。近几年来,一直坚持创作。我清楚地记得,2007年1 1月, 我们一起到云南丽江旅游,我和他同住一屋,刚到宾馆安顿下来,他就拿出了一首丽江纪行的律诗,让我好生 惊讶。2008年“5・12”四川地震期间,我们因为一种特殊的机缘而在一起工作一个多月,晚上同事们在一起 看电视,心情沉重地关注着灾区的救援情况。有时一会儿不见了他的身影,再过一会儿,他就拿来刚写成的几 首抗震救灾的绝句,让同事们大为感叹佩服。他笔下的诗,对诗词的格律规范和艺术美感部有很准确的把握。 有了这样比较丰富的创作经验,就能深入体会诗人的创作甘苦,准确理解诗心词境,做到内行人说内行话,而 不是信口开河。常见有的学者,谈起大理论是一套套的,玩起新概念是一串串的,可~旦涉及具体作品的优劣 好坏,就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而遇春本来艺术感悟力就很强,JJu上旧体诗词的创作经验,因 166 击 学 201 0・1 而对作品的阐释理解,就非常深入到位,多有会心之论。有时初读本书引录的原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待看了遇舂的解读之后,才发现它原来竟是如此的高妙。 为了研究旧体诗词,遇春还尽力搜罗收藏近人时贤的旧体诗词集。无论是别集、选本,还是相关研究著 作;无论是名流大家的作品,还是“草根”作者的诗集;无论是公开出版物,还是作者自印的“山寨版”,概予收 藏。他收藏旧体诗词集,执着痴迷。不是遇着即买,而是主动出击,一有线索,就四处搜罗,必得之而后快。我 被他的收藏热情所感动,曾将多年来积累收藏的前辈和友人签名赠送的数十种旧体诗词集悉数奉赠给他,因 为我觉得,书要给需要的人阅读,给有用的人收藏。香港中文大学黄坤尧先生编的香港著名诗人刘景堂的诗 词集《刘伯端沧海楼集》,遇春多方求之不得,于是央我向黄坤尧先生索取。黄先生收到我的电邮后慨然允诺, 不久就寄来了几大册。我转给遇春,遇春如获至宝,我也分享了他的兴奋和喜悦。我还代他向澳门大学的施 议对先生索取过《今词达变》等书,也得到施先生的慷慨馈赠。在我认识的友人当中,遇春的藏书总量大概算 不上是最多的,可他收藏的近人时贤的旧体诗词集却是最多的。这数百种旧体诗词集,为他的研究提供了充 足的文献资源,让他得以从容地饱览近人时贤的创作面貌,全面掌握现当代诗坛词苑的动态进展。我们在他 的书中也不难发现,他既可以共时性地将任何一位诗人与同时的其他诗人进行横向比较,也可以历时性地将 之放在现当代旧体诗词的演进历程中考察其地位和影响。 为了研究旧体诗词,遇春又广泛阅读了中国古典诗学著作,从诗骚、汉魏乐府到唐宋诗词,从《文心雕龙》、 《诗品》到明清人的诗话词话,从今人宏观的诗史著作到个体诗人的专论,他都有涉猎。熟悉了中国古代诗词、 了解了中国古代诗学的研究成果,就能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现当代诗人词家的诗词创作,所以,遇春总能 够敏锐地发现每位诗人的诗学渊源,如数家珍般地指出他们传承的是哪位诗人的传统,效法的是哪个流派的 诗法,在哪些层面上有创新,在哪些写法上有突破。遇春本是研究现当代文学史的,对于现当代作家的生平事 迹自然是了然于心,对于现当代诗人的创作语境也有透切的了解,有了这种通今知古的知识结构,就能够透视 出隐含在旧体诗词中的诗人心曲,破译诗人在苦难年代里想要诉说又不能明说的心灵密码。诗中的弦外之 音、词中的言外之意,他都能够感悟得到、分析得出。他借助旧体诗词的阐释,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扇诗人的心 灵窗口,让我们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去贴近那些曾经饱受苦难煎熬的灵魂,感受诗人无助时的哀怨、失望时 的痛苦和他们抗争的勇气、生活的热情、人生的信念,领悟诗人们的生命经验和人生智慧。 遇春这本书,不是急就章,不是应景文字,不是心向_来潮的产品。他有充分的准备、厚实的积累,再JJu上他 的聪明才气,所以格外令人期待。我最近几年,对现当代的旧体诗词颇有些兴趣,也常常思考一些问题,期待 着能在遇春的书中寻找到相关问题的答案。 我想弄清楚的问题是,五四时期有一批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们,早年极力提倡新诗,排斥旧体诗词,为什 么到了中晚年,又重新皈依,写起了旧体诗词?比如,叶圣陶在上世纪20年代不遗馀力地批判旧体诗词,说旧 体诗词是“死文字”,是“形式的桎梏”,“要用它来批评或者表现现代的人生,是绝对不行的”,指责当时写旧体 诗词的人是“骸骨的迷恋”。但到了中晚年,他自己也写起了旧体诗词。这种“勒马回缰写旧诗”的,不是个案, 而是现当代文坛上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现象。有些早年写新诗的人,到了中晚年,也大力写旧诗,最典型的如臧 克家和柳倩等先生。这种先否定旧体后又回归旧体的原因何在?是旧体具有挡不住的诱惑,还是某种文化心 理使然,抑或是特定的语境在起作用?如果从文体功能及其演变的角度来考察这个问题,能获得怎样的启示? 另一个问题是,现当代旧体诗词的总体成就如何?继中国古典诗歌之后,当代的旧体诗词是否建立了一 种新型的时代风格或艺术风貌?是否开拓出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哪些诗人最有个性,哪些诗作最有特色? 还有,像遇春这样的现当代文学专业的新锐学者,会以怎样的立场去看待当代的旧体诗词?会采取什么 样的视角、方法去研究旧体诗词?会用怎样的观念去评估衡量这些旧体诗词的价值?他的立场、观念、方法、 视角与我们研究古代诗词的又有什么不同? 读完遇春这本书,我收获了满意的答案,得到了很多的启发,又产生了更多的期待。期待着他能在旧体诗 《ee国当代(D体1;毒词论镌》序 l67 词领域里进一步开拓,写出更多的专著,更期待着在这本书的引领之下早日“遇”到旧体诗词研究的“春”天! 虽然,当今的旧体诗词的文学地位还没有得到认同,但我相信,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有生命力的 文学体裁,旧体诗词总有一天能获得应有的地位。就拿词来说,唐宋时期,作为新兴的词体,在好长的时间内 也是被人瞧不起,不被认同。晚唐温庭筠好写词,被指责为“士行尘杂”,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五代何 凝早年写词,晚年当上了宰相,被人讥称为“曲子相公”,无奈只好派人到处收集自己写的词作来销毁。到了北 宋,宰相晏几殊好写词,他的同乡后辈王安石不以为然地说:“为宰相,写小词可乎?”就连苏轼,开始骨子里也 是瞧不起词,当时人们喜欢称道张先的词,而不注意张先的诗 苏轼说这是好德不如好色。北宋文人自编文 集,是绝对不把自己的词作放进文集的,因为词是“小道”,登不了大雅之堂。到了南宋,随着时代环境的变迂, 观念的变化,词的文学地位才得到认同。可是,在正统文学的观念看来,词体终究不如诗体,代表清代官方主 流意识形态的《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总序就说:“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 之士以绮语相高耳。”直到20世纪,词体的文学地位才完全得到认同,取得了可跟诗歌分庭抗礼的地位。宋词 的许多作品,也被认同为可以跟唐诗媲美的经典。唐诗宋词,分别作为唐宋两代文学的代表,已形成学界的共 识。可见,有生命力的东西,终究是压制不住的,不论是少数人的排斥,还是主流话语的压制。 如今的旧体诗词,也遭遇着当年词体一样的命运。但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今人的旧体诗词,跟古人的诗词 一样,也具有无穷的生命力。五四时期,新文学的提倡者和实践者们对旧体诗词不遗馀力地排斥打压,把旧体 诗词放逐出文学的殿堂,剥夺它的文学身份,吊销它的文学户籍,可它始终没有消声匿迹。从政府首脑、军队 将帅到“草根”的平头百姓,写旧体诗词的大有人在,就连那些排斥者、打压者最终也向旧体诗词投诚,转而写 起了旧体诗词。旧体诗词既有无数的创作者,更有广泛的接受者,旧体诗词的影响和光彩,是无法回避的现 实。所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现当代的旧体诗词会得到主流文学的认同,会昂首走进现当代文学史,拥有它 应有的位置。遇春这本书,就为这种文学认同提供了基础。 在不久的将来,现当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的研究者都会登陆抢滩来开拓旧体诗词这块沃土。 对于现当代文学研究来说,关注和研究旧体诗词,不仅是寻找新的学术增长点、开拓研究空间的需要,也 是深化已有成果、求新求变的必然需求。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发展到今天,已相当成熟,能够开垦的领域几乎 全部涉及到了,然而,2O世纪以来的旧体诗词,至今还是一个没有多少人注意的有待开拓的富矿。在我看来, 中国现当代诗坛,一半是新诗的天地,一半是旧体诗词的世界,这边厢是新诗人占据着主流位置,大张旗鼓地 探索;那边厢是旧体诗人在边缘位置自得其乐地默默耕耘。只有以开放多元的眼光,对新旧诗坛予以同等的 关注,才可能完整地呈现20世纪诗坛的全貌。中国现当代诗坛,如果缺少了旧体诗词这半边天,那绝对是残 缺不全的。五四以来,对旧体诗词价值、作法的思考和争论,也从来就没有断裂过,对此我们可以做现代诗学 理论的考察。旧体诗词的人数众多,作品丰富,特别是在当今的互联网时代,纸质传媒和电子传媒的多元传 播,使得旧体诗词的文献形态更趋丰富和复杂。仅文献的调查和整理,就有许多工作可做。而关于旧体诗词 名家的艺术个性、旧体诗词的流派社团、发展历程、价值地位,该有多少题目可做!旧体诗词的研究,绝对是。。一 个可持续发展的学术领域,谁先动手,谁就抢占了先机。而遇春这本书,就是得风气之先的拓新之作。 从微观角度研究2O世纪的新文学作家,特别是研究五四前后成长起来的现代作家诗人,也不能不关注旧 体诗词。因为,很多新文学作家和诗人,都同时写旧体诗词。新文学和旧体诗词,都是同一诗人对人生的感 受、对社会的认识。而旧体诗词,更是在某种特殊环境里,特别是在不便于创作新文学的环境中一种创作方式 的转移,一种不得不写的替代性的创作,像沈从文、胡风、吴祖光文革期间写l13体诗词就是典型的案例。不观 照作家所写的旧体诗词,就无法全面了解他们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定生活环境里的心态情感,离开了旧体诗词 这扇心灵的窗口,就不可能洞察诗人完整的心灵世界。遇春这本书,就提供了很多例证。要深化现代文学的 研究,不能不研究旧体诗词。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一定会登陆旧体诗词这片沃土。 对于古代文学研究来说,当今的旧体诗词也是不能不关注的。从某种特定的意义上说,研究古代文学的 学者,可以不关注新诗,因为新诗相对古代诗歌而言,是脱胎换骨了的异质异型的文学,但是,绝不应该不关注 当今的旧体诗词,因为当今的旧体诗词与古典诗词完全是血脉相连、同质同型的。如果说中国古典诗词是中 国诗史长河的上中游,那么,当今的旧体诗词就是这条诗史长河的下游。研究诗史的发展流(下转第163页) 纠高锡《硒塞山怀古》之面塞山位于宜昌考 1 63 通。若使吴都犹王气,将军何处立殊功。”又作《西塞山》,题目下自注:“在武昌界,孙吴 以之为西塞”,开头云:“吴塞当时指此山,吴都亡后绿孱颜。”综合两首诗作及题注看,罗 隐显然读过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且认为王溶在武昌西塞山(即黄石西塞)的大战导 致了吴国的灭亡。五代王周作《西塞山二首》:“西塞名山立翠屏,浓岚横入半江青。千寻 铁锁无由问,石壁空存道者形。”明代王世贞作《道士、袱西塞山》:“西塞山前啼杜鹃,湔涛 百尺泻楼船。”同样有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影子,同样将鄂东西塞山与王溶烧铁锁事联 系在一起。可见,自刘禹锡作《西塞山怀古》诗之后,世人附会的作品和张冠李戴的注释 便越来越多,这大概是刘禹锡始料末及的事,而这个根源无疑来自郦道元《水经注》。 清人沈炳巽注意到了《水经注》流行之后所引起的西塞山方位的混乱现象,其《水经 注集释订讹》在《水经注》“此二山,楚之西塞”下特别提醒道:“罗隐《西塞山》诗注云: 在武昌县,吴以之为西塞。则西塞之名自吴始也。然隐所指在武昌界,乃道士矾,非荆门、 虎牙也。”①沈炳巽虽然没有辨析西塞山与刘禹锡诗作的关系,但他意在提醒人们:鄂西西 塞是荆门、虎牙,鄂东西塞是道士矶,两地不能混淆,发生于两地的历史故事更不能混为 一谈。遗憾的是,千百年来由于研究条件所限,加上尊古从旧心态的作用,大批富于学识 的文人、学者还是真伪莫辨,对《西塞山怀古》的地名问题作出了张冠李戴的解释。 今天应该还历史的本来面目了: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之西塞,是指今宜昌境内之西塞。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兆鹏 (上接第167页)变,仅仅是研究上中游,而不关注下游,那么诗史的走向流变,就不可能完全看清楚。这条长 河被人为的截断,绝对是一种认识的误区、价值观的偏离。过去由于学科专业的划分,将古今诗史人为地截断 了,现在是该打通古今诗史长河的时候了。 研究古代诗词的接受史,也不能不关注当今的旧体诗词。诗人的生命不仅仅在他自己的作品里,更在别 人的作品中。我们要了解古代诗人、诗歌的生命力,就不能不考察他在后世的接受情况。近年来,古典诗歌接 受史的研究渐成热点,成果越来越多,但似乎很少有人将接受的视野延伸到当今旧体诗词中来。而今人对古 典诗歌的接受,更能见出古典诗歌的生命力、延展力。遇春这本书,在考察现代旧体诗人的时候,非常注意考 察他们的诗学传统和师承接受,为中国古典诗歌史的研究提供了许多鲜活的具体的接受个案。 遇春这本书,是一个华丽开端,一次高温预热,预示着旧体诗词研究的春天和热潮 将来临! 聊书感想于上,权以为序。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於可训 ①沈炳巽:《水经注集释订讹》,《四库全书》第574册第53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