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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记》与中国伦理社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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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记》与中国伦理社会(2)

其次,是强官与强婚。强官与强婚是联系在一起的。

剧中,伯喈对权力似乎毫无欲望。赴试求功名,只是为了满足老父的“改换门闾”的愿望。伯喈也没有表示过做官之后“济世安民’之类的宏愿。所谓“顺时行道,济世安民”,也只是张大公口中的期待,并非伯喈的心意。伯喈的如意算盘,只是期望如先朝“买臣出,守会稽;司马相如,持节锦归。”(十五出上辞表之语)但中状元后朝中任命他为议郎,任职京师,这使伯喈在辞官回家尽孝或在京做官之间面临两难选择。若在京做官则不能侍奉双亲;若辞官则依然不能“改换门闾”。正犹豫未决之际,牛相派人来议亲。若入赘相府,则归家更成无望,所以这适足以促成伯喈立即作出辞官兼辞婚的决定。

在则诚笔下,蔡伯喈似乎并不认为重娶相府女是完全不可接受的:“父母俱存,娶而不告须难说。悲咽,门楣相府须要选,奈扊扅佳人,实难存活”,“非别,千里关山,一家骨肉,教我怎生抛撇?”(十二出)“不告父母,怎偕匹偶?”(十五出)似乎若有父母之命,不妨受之;;可见其推托含糊而乏力。伯喈之所以不接受相国好意,只是因为父母年迈,亟待归家;若非如此,则重娶相府女也并非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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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虽然伯喈也立即想到“扊扅佳人”,但并不坚决。所以后来与牛氏成婚时,还有过一刹时的得意忘形:“扳桂步蟾宫,岂料丝萝在乔木。喜书中今日,有女如玉。堪欢处丝幕牵红,恰正是荷衣穿绿。”既因得以高攀而欢悦,又因对不起结发妻而感惭愧,是这类书生心理的准确写照。因为“主动”高攀,毕竟有碍于道德,而“强迫”之下,正好半推半就,使负罪感减轻一些。这虽说符合人之常情;但从道德标准上说,未免有损清誉。故明清时代对伯喈是否真孝子,颇多讥弹。但这或许可以说,则诚既未“图解概念”,亦未把伯喈写成完人,而是写出具有七情六欲和各种弱点的“这一个”。

因此,蔡伯喈既未完全摒绝功名,亦未完全摒绝高攀欲念;只是在父母年迈的特定条件下,他不得不取此舍彼。辞试是如此;辞官、辞婚亦是如此。但正由于他将终养父母放在首位,所以才既未看重功名,也无意高攀,甚至赴试取功名本身也仍是“娱亲”的一部分。所以当做官与终养矛盾时,他有条件地选择了后者。说“有条件”,因为他完全辞官或挂冠而去,空手而归,仍未能实现老父“改换门闾”的愿望,仍未能免于“不孝”。从辞官陈情的内容看,他希望的只是辞却朝官做乡官,“若还念臣有微能,乡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但皇帝以“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为由拒绝了他的辞呈,而且认为赘相府是件美事。君命不得违。正如黄门所说:“这秀才好不晓事,圣旨谁敢别。”于是造成“强官强婚”。

如果说“强试”是蔡公同时为儿子着想的一种善意的强迫;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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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婚强官则是完全从牛相的利益出发的一种“善意”的强迫。

牛相为什么要强赘伯喈?照明人的说法是有些“牛气”。从剧中的描写看,皇上也说伯喈“好人物,好才学”,劝牛相招赘,并愿意为媒。而牛相夫人早逝,别无子息,仅此一女,奉若掌上明珠,他说:“我女孩儿,性格温柔,是事实会。若教他嫁一个膏粱子弟,怕坏了他;只教他嫁个读书人,成就他做个贤妇,多少是好。”他对为张尚书、李枢密家来说媒的媒婆宣称:“除非做得天下状元,方可嫁他;若是别人,不许问亲。”(六出)以圣上为媒、“汉朝中惟我独贵”的身份,奉旨招婿,自以为手到擒来,却偏招不得这个“草庐中穷秀才”,这自然大损牛相的面子,“怕被人传,道你是相府公侯女,不能够嫁状元”。所谓骑虎难下,这桩姻事非成不可。“况兼他(伯喈)才貌真堪羡,又是五百名中第一仙,故把嫦娥,付与少年。”(十四出老姥姥语)正因为伯喈的推辞甚为含混乏力,所以牛相一面大怒于书生辈“敢和我挺相持”,一面大约怀疑伯喈只是矫情,故一面让媒婆“再去蔡伯喈处说,看他如何”,另一面则说“我如今去朝中奏官里,只教不准他上表便了”。(十三出)

一位燮理阴阳的当朝宰相,偏要把女儿嫁给已有妻室的状元,按照一般的观念,殊不可解。况且二妻争一夫总难免惹来麻烦。但牛相其实并不担心这一点。因为他不会让唯一的女婿再归乡里,则蔡家的年迈父母、青春寡室,便与他无关。这种“自私”的举措,是古往今来达官贵人与平民联姻之时,常常可以见到的。在“几言谏父”出,牛相即直接表明了这一点:“既道是他媳妇在家里了,他孩儿不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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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既道是养儿代老,何似当原休教来赴举不好?”他的逻辑是:父母年迈,既有媳妇照料,就不必再让伯喈回去了;既出来赴试求官,则必当忠于王事,难以全孝。牛相甚至说“咄!吾乃紫阁名公,汝(牛氏)乃香闺艳质,何必顾彼糟糠妇?岂肯事此田舍翁?”(三十出)牛相看中的是伯喈个人,他原本就不曾想过与“田舍翁”亲家平起平坐。牛相将伯喈收置卵翼之下,前提正是让这“草庐中穷秀才”与其寒贱的家庭割断关系。所以牛相赘婿的“善意”之下,原本蕴涵有不善意的成分,高则诚虽不曾用“阶级对立”的眼光看待蔡家与牛府的关系,但这种等级的鸿沟,却是古今社会所共通的,则诚只是如实描述而已。

[!--empirenews.page--]平静地看待《琵琶记》,可以说,《琵琶记》表现的是与中国社会普通家庭婚姻相关的孝道伦常故事。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即在于深深地楔入到以孝道为中心而推衍出来的传统文化之中。它触及了作为“社会组织规范”的儒家的伦理纲常以及这种伦理纲常制约下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示了这一社会生活条件下个人的性格与命运。其中所引发的思考,远比表层的“全忠全孝”、“子孝妻贤”、“刺王四”或者“否定现实”、“宣扬礼教”之类深刻得多。因为它触及了中国人的敏感的神经,拷问着中国人的灵魂。

可以说戏曲史上,尚无第二部作品能够像《琵琶记》这样深刻地揭示出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家庭生活的内涵。《琵琶记》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是依据社会的正当观念,各自从真诚或善意的愿望出发,对他人的行动或命运发生影响。但所有真诚或善良的愿望都几乎得到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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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相反的结果。

《琵琶记》中,戏剧冲突的线索是强试、强官、强婚,即戏中说的“三被强”、“三不从”。(明人亦称之为“三不从琵琶记”。)让我们撇开各种先入为主的见解,以作品的描写为惟一依据,循着“三不从”的线索,来看剧情的展开。

先是辞试不获从;;强试。

辞试,并非是蔡伯喈完全无意于功名。蔡伯喈是因为父母年迈,家中无人侍奉,才把“功名”二字收起:“且尽心甘旨,功名富贵,付之天也。”据剧本的设定:父母年已八十,家中无叔伯兄弟,“一朵桂花难茂”,且新婚才六十日。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面对风烛残年的父母,莫说是蔡伯喈这样熟知礼数的饱学之士,即使普通人,也会对离乡远行求取功名感到不安的。伯喈的所思所为,乃人之常情。而中国传统中的孝子,却也正是从此种常情生发的。

但“子虽念亲老孤单,亲须望孩儿荣贵”。传统中国人最关心的是子孙有出息,能“光宗耀祖”,“改换门闾”。开场“庆寿”一出,蔡公就对儿子满足于“清淡安闲”的生活表示不满,斥责道:“卑陋,论做人要光前耀后。劝我儿青云,万里驰骤。”他的想法是:“时光短,雪鬓垂,守清贫不图着甚的。有儿聪慧,但得他为官吾足矣。”正因为年迈感到时日无多,蔡公才更加迫切地盼望儿早得功名:“萱室椿庭衰老矣,指望你换了门闾。你休道无人供奉,你做得官时,三牲五鼎供早夕,须胜似啜菽并饮水。你若锦衣归故里,我便死呵,一灵儿总是喜。”;;只要儿得功名,他死都高兴。这种可悲可叹的迂执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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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是封建时代时行的观念。这里也包含着做父亲的“牺牲精神”:自己活到这把年纪,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已无关紧要;惟有儿子做官改换门闾才是不愧于列祖列宗的大事;若因自己的缘故而耽搁了儿子的发迹,影响了光耀祖宗,岂不心中更加不安?

父与子在赴试问题的冲突,原本都出自真诚的愿望,出于克己前提下对于对方的关心。这种关心又涉及到孝道伦常,是基于内心的情感和出于对家族利益的考虑。但也正因为身处礼教社会,这种冲突不可能以现代平等前提下的对话协商来解决。伦常规定子从父,只有为父一方的“强词夺理”,和为子一方的唯命是从。伯喈也试图用“大孝”的堂皇道理作为辞试的支持,蔡公反而对此生疑,怀疑伯喈借此作托词,实际是贪恋新婚之妻,“恋着被窝中恩爱,舍不得离海角天涯。”因“贪欢恋妻”而放弃功名,这对一个竭力保持道德操守的读书人来说,是一件难堪的事。或许蔡公也知道儿子心中并非如此,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堵住伯喈的退路,让伯喈用行动来证明确非重女色而轻事功。因而“欲尽子情,难拒亲命”,;;恐怕伯喈也无法否认自己在家“尽孝”的后面,完全没有“恋新婚”的私意;而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私”,他只能赴试上路。

但如果说伯喈完全屈从于“父父子子”的教义,则亦未尽然。他根据《曲礼》而提出必须在家尽孝的理由;蔡公则根据《孝经》,用“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的“大孝”来驳斥。在家照顾父母固然是孝,而“显父母”也确是孝的含义之一。父母未必因儿子远游而即遭不幸,但不赴试求官,却注定是不可能“以显父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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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张大公承诺照顾蔡家,故伯喈说:“如此,卑人没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便去。”(四出)若伯喈能得功名即“守乡郡”,或许可以娱亲显宗两不误。伯喈说:“儿今去今年便还,但愿得双亲康健。”(五出)故赴试固然是被逼,但也仍是尽孝的一种积极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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